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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一歲八個月起,妹妹諾諾加入了,她的生活全盤變色。大夥兒開始跟她曉以大義,強調分享的重要。但為什麼平白多了個妹妹?為什麼一向屬於她的專寵必須跟別人分享,小小年紀的她,自然是無法理解的。有競爭有進步三歲以後,情況更加嚴重。妹妹諾諾開始咿咿啊啊學會討大人歡心,和個性較為孤僻的海蒂相較,競爭更具優勢。雖然大人們百般力求公平,海蒂總深覺被掠奪的痛苦。妹妹開始能充分表達後,她見妹妹嘴甜腰軟,也企圖看齊,在妹妹「蛇」到阿公懷裡撒嬌時,她也跟進,怯怯趨前依偎。在那之前,她絕不親近阿公。阿公笑說:「果然有競爭就有進步。」海蒂天生敏感多情,幾近潔癖。為了阿嬤分心諾諾,常常嘔氣不跟阿嬤說話,或刻意親近阿公、姑姑,擺明給阿嬤顏色看。我件件看在眼裡、疼在心上,可人生不得求全也是自然,雖然盡力照應她的需求,卻也不能讓諾諾委屈太甚。有時忍不住跟她說理,說了半日,也覺殘忍,才多大的孩子,她需要理解多少人間的現實或不得已?妹妹參與競爭就算了,為了育兒而雙雙辭去工作的爸媽,開始重回職場。原本兩個大人專心伺候兩個孩子,如今分身乏術,只好由外婆外公跟阿公阿嬤分頭幫忙照應。先前像連體一樣共處的四人行,被迫在幾個月間逐漸分道揚鑣。從獨享到分享諾諾尚且不曉人事,渾渾噩噩過日子;已稍識人事的海蒂卻如洗三溫暖,從獨享眾愛,到分享親情,接著被送進校園,再來媽媽沒空接她下課,就在短短幾個月間,人生像溜滑梯,一路由頂峰傾瀉直下。據媽媽說起,送她上學時,忽然會無來由在校門口嚎啕大哭,不讓媽媽離開;偶爾會在阿嬤去接她時,忿色相對,沉默不語。她的父母自然有所感應,刻意找時間陪伴,但還是無法滿足孩子現實的需求。以前給的太多,越發襯托出如今的匱乏。前些天,姑姑陪著兩個娃兒在客廳辦家家酒,表演許願吹蠟燭遊戲。海蒂依往例像大人般說:「第一個願望是大家都平平安安,第二個願望是我們都快快長大。第三個願望……」她停了半晌,哽咽說:「第三個願望希望爸爸媽媽趕快回家。」阿嬤隔牆聽見,問她:「什麼叫趕快回家?」她回答:「趕快回家照顧我們。」阿嬤聞言痛斷肝腸。周邊的人再是疼她、人生再是繁華,也難敵父母的一句溫言軟語,一個深深的擁抱。我不由得想起在她兩歲半時,一回,我們帶她南下台中老家住了三日之後,在夜間趨車返回台北。剛上車時,她還叨念著先前玩得好開心的遊戲;沒多久,莫名的陷入沉默,我猜測是感覺繁華散盡的惆悵。想念咪咪爸拔過了關西之後,她開口了。先是擔心阿公阿嬤找不到回她家的路;接著,開始做娃娃語:「咪咪!……咪咪!咿咿嗯嗯……呀呀呀。」我問她:「怎麼變回小嬰兒了?」她不理,嗲聲嗲氣繼續說著自己才明白的外星語。車行過龍潭,她忽然哭了。我驚問為什麼?她說:「我要找咪咪,要找爸拔。」越說越傷心。阿嬤安慰她:「阿公現在不就是開車帶著妳回台北找咪咪、爸拔跟妹妹嗎?妳幹嘛哭呢?」她止不住的哭,阿嬤拿出預購的巧克力棒,她短暫歇了會兒。吃完手中的巧克力棒,想是不好意思再哭,勉強壓抑著說:「我想咪咪。」聲音抖抖的。坐在安全椅上的她,眼裡盈溢著淚光。阿嬤感同身受,經過了三整天,她的思念已經漫天,再也難以遏抑。安靜了一會兒,海蒂忽然說:「我覺得他們兩人很可憐。」阿嬤問:「妳說的兩人是指誰啊?」「咪咪跟爸拔呀!」「他們為什麼可憐?」海蒂很認真且清晰的回答:「我很想他們,他們一定也很想我;我哭了,他們一定也跟我一樣哭了呀!……」說完,忍不住又大聲哭出來。這驚天一哭,感天動地,真讓阿公阿嬤心疼不已。阿公加快了行車速度,阿嬤拉著她的小手,跟她打勾勾、蓋印章,誓言好寶寶一定做到:「等會兒下了高速公路,阿嬤讓妳打電話給爸拔跟咪咪,請他們出來等妳好嗎?」她乖巧地回說:「好。」接下來,隔個幾分鐘就問:「下高速公路了嗎?」隔個幾分鐘又問:「可以打電話了嗎?」打電話時卻害羞了,只說:「我們到師大路了,請來接我吧。」見到爸拔時,雖然高興,卻優雅的保持淡定,看起來爸拔似乎比較激動。這個經驗讓阿嬤印象深刻。爭要阿公陪睡去年十月,海蒂三歲四個月。她的爸爸媽媽為著餐廳即將開業,曾一連十天將兩個小孫女交付阿公、阿嬤全權照料。天真憨厚的小孫女諾諾,渾然無感,成天撲進阿公、阿嬤的懷裡喊:「愛妳、愛妳。」多愁善感的姊姊海蒂則不停地在扮演《白雪公主》、《大野狼與小紅帽》遊戲過後,忽然眼眶泛紅地跑過來問阿嬤:「到底我什麼時候才可以看見我媽媽?」阿嬤不能騙人,只能以「快了」虛應。一日晨起,阿公憂心告訴阿嬤:「昨晚我陪海蒂入睡,她一再確認:『今天是禮拜幾?是不是星期天我媽媽就會來接我?』『是不是今天睡醒了以後就是星期天了。』聽得我好心酸。」因為過度思念,海蒂總是在睡前廝纏爛打,一下子挑剔這、一下子挑剔那,無理取鬧地吵著要正哄妹妹睡覺的阿公陪睡。阿嬤說:「妳先由阿嬤陪,現在阿公在陪妹妹,等會兒妹妹睡了,再請阿公過來陪妳。」海蒂不依,她機靈地反駁:「妹妹還沒睡著,阿公就會先睡著了。」我說:「等阿公睡著後,我再把阿公抱過來陪妳。」「妳抱得動他嗎?」她提出合理的懷疑。阿嬤立刻展開海闊天空的幻想力:「妳不知道阿嬤有魔法嗎?我會先將阿公縮成巴掌大小,捧過來放在妳旁邊的枕頭上,再用魔法吹氣,他就會變回原來的阿公。」海蒂不信,讓我當場表演,我說:「不行,魔法被人看見就會失靈,明天早上起床,妳就會看見阿公在妳的身邊了。」眼淚流下來了海蒂對阿嬤的法術半信半疑,她提出另一個想法:「阿嬤有辦法把我變成大人嗎?」阿嬤說當然行,「不信?妳今晚試試。」她趕緊上床睡了。次日醒來,阿公早在廚房忙著。她問:「阿嬤昨天有把我變成大人嗎?」阿嬤說:「當然有,妳不記得了嗎?妳還穿了高跟鞋,戴太陽眼鏡,長得跟阿嬤一樣高,像公主一樣哪。」她側著頭,納悶地說:「我都不記得了。」媽媽來接她回去的前一晚,阿嬤與海蒂共眠,興奮地轉告明日她即將回去的消息。海蒂告訴阿嬤:「阿嬤,妳知道嗎?海蒂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。」阿嬤回說:「阿嬤也好替海蒂開心哪。」我們嘰嘰喳喳聊著,阿嬤告訴海蒂,不只爸爸、媽媽愛她,阿公、阿嬤也是一樣,連小姑姑都是:「前一陣子有好幾天阿公陪阿嬤去花蓮、台東演講沒回家,妳爸爸媽媽忙不過來,拜託姑姑照顧妳。上了整天班的姑姑,黃昏還得辛苦地去學校接妳放學,打起精神幫妳做飯、陪妳玩遊戲,她真的好愛妳,妳記得嗎?」黑暗中,海蒂專注地聽著,眼睛裡水光漾漾,說:「阿嬤,我的眼淚都流下來了啦,不然,妳摸摸看。」夜深了,海蒂、阿嬤終於陸續入夢。夢中,阿嬤變回三歲孩童,在黯淡的黃昏裡,惶惶站在無人的街道四下張望,哀哀尋找業已逝去九年的母親,臉上都是淚。小時候可愛嗎?前一陣子,媳婦、兒子回來,跟阿嬤提起,說前晚海蒂從阿嬤家回去時,一整個High 翻了天。她爸拔說:「看到她的忘形,我們第一次知道一個人是可以這樣的快樂。」然後,她的父母據此推論,可能是拼圖成功,可能是被稱讚好乖,也可能是妹妹在婆婆家,沒有競爭、忌妒的緣故。其實,她爸說的這些事,並非昨日所獨有。一向孤傲的小海蒂之所以如此歡愉,另有她父母所不知道的原因。實際的狀況是,那晚,海蒂在姑姑的協助下,挑戰一幅80片的拼圖成功後,阿嬤稱讚她聰明,有感而發:「妳知道妳剛生下來時,有多小嗎?」阿嬤把兩個手掌平舉,箍出一個橢圓形:「就這麼小,比一隻小老鼠大一些。阿嬤抱起妳時,簡直不知道拿妳怎麼辦,興奮得眼淚都差點掉下來了,沒想到妳爸媽養著、養著,把妳養成這麼大、這麼聰明。」海蒂仰著頭看阿嬤,眼睛裡發光,問:「真的嗎?我都不記得了。」阿嬤說:「妳都不記得了?那真的好可惜。當時,阿公抱著妳,興奮得臉都發亮。阿嬤在臉書上PO出妳的照片,臉友們一個讚、兩個讚、三個讚的……紛紛從電腦上傳過來,都稱讚妳好可愛捏。」阿嬤還作出劈里啪啦按讚的聲音,模擬出一派歡欣鼓舞的情境。幸福的小龍女海蒂的眼眶竟然發紅,眼睛裡一片汪洋。她問:「我小時候可愛嗎?我都不記得了。」阿嬤說:「這樣不行,妳的記憶力太差了,阿嬤永遠都記得妳當時的臉,超級無敵的古椎,真是人見人愛,跟現在一樣。」阿嬤口說無憑,帶她到書房,打開電腦資料夾裡「小龍女」的專檔,一張張昔時的照片出現,海蒂驚呼連連。她驚訝地問:「阿嬤的臉友都叫我小龍女,這照片真的是我嗎?」因為照片太多了,看了一些後,她就決定不看了。資料夾關閉後,阿嬤很鄭重地看著海蒂的眼睛,跟她說:「妳是阿公阿嬤的第一個孫女,妳要記住,自從我們有了妳以後,感覺變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妳不要常常跟妹妹爭寵,生氣阿嬤偏心或哭哭……。」話沒說完,她就從阿嬤的膝上溜下,跑了。接著,就發現她一整晚開心得不得了,跑過來奔過去的,沒有再流一滴淚。(中國時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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